生理或樸素愛國主義 -巴庫寧

BAKUNIN, Mihail Aleksandrovič (1814-1876)

生理或樸素愛國主義

巴庫寧
原文刊登在1869年《進步》雜誌
在上一篇,我敍述了愛國主義作為人的一種天然品質或激情如何在一個特定的生理學規律下運作,確切地說,這種運作決定了生命體之間所產生的種族、家庭和群體的分別。
愛國主義情感無疑是一種帶有凝聚力的激情。要在動物世界找到此種情感的突出表現或顯著特徵,我們得重點觀察一些與人類相似的,具有明顯群居天性的動物;比如,擁有穩定集居地的螞蟻、蜜蜂、海狸等等;或者以群體遷移為行為特徵的動物;從自然角度進一步來講,集居和定居動物表現的是農民群體的愛國主義特徵,而群體遷移動物則表現出遊牧民族的愛國主義特徵。
前一種顯然更加全面一些,因為它不僅關係到群體中的個體,還牽涉到與定居相關的土地和居所等因素。至於人和動物的第二性格或者叫做生活方式,也就是習俗,它在集體定居的動物身上也體現得更加明顯和確定,而習俗作為特定的處事行為方式正是愛國主義情感的主要構成元素。
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來定義樸素愛國主義:它是一種機械的維繫本能,對於經已形成、代代傳承遺留下來或者傳統的集體習慣完全缺乏批評功能,同時對一切不同的生存方式又同樣懷有本能和機械的敵意。它是對自我與本族的愛,對一切陌生異己事物的恨。所以,愛國主義同時具有集體自私和抵抗作戰兩方面的特點。
這種聚合能量並不能妨礙動物群體中的個體有時出於一己之需而做出相互吞噬的行為;卻足以使它們忘卻平日的私怨去共同對付來自外界陌生群體的闖入。
我們不妨以村狗為例。同村的狗一般不會自然結成群體;只是出於本能,它們有時也會像狼群那樣成群遊走。人類的影響使它們有一天變成了定居動物。居所一旦固定下來,同村的狗就形成了某種共和體式的認同(republic),不過,這種認同的基礎不是合作而是個體自由,引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非常樂於採用的經典術語就是: 人人為自我,倒楣歸天意,也就是無限制地聽之任之與不干涉,是無情不斷的競爭與內斗或弱肉強食,一如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情形。現在,如果一條鄰村的狗路過走進了本村界內的小道,這些平時利益相左的共和國公民瞬刻之間卻會共同轉向那條不幸的陌生狗群起攻之。
讓人不禁發問的是,人類社會不是每天都也重複發生著類似場景的抄本甚至原版嗎?此情此景難道不正是樸素愛國主義的貼切表達?我已經說過,現在要再一次明確,樸素愛國主義無非只是一種動物激情。之所以肯定它的動物性,因為狗是一種動物,無人會質疑這一點,而人,除了有思想和語言能力,也與狗以及地球上的其他動物一樣具有動物性,不過,人類從純粹的動物開始,在漫長世紀中走過的是一條朝著征服和建構盡善盡美人性的目標不斷靠近的歷程。
在瞭解了人的原始本性之後,我們也就不必再為人類身上表現出的動物性感到驚訝,它如同其他天然現象一般自然;更不必對此感到義憤填膺並據此認為必須要特別注重並加以抵抗。因為,不斷征服自身天然的動物性而完善人性,這本來就是人類生命的全部意義。
這裏我只想說明一點:詩人們、神秘先知們、持各種政見的政治家、政府以及一切特權階級,他們歷來吹噓讚美愛國主義,把它說成是一種理想和崇高的品德,實際上,它並不來自人的人性,而是源自人的動物性。
事實上,在原古人類社會或現今文明最不發達的地區,樸素愛國主義聲勢才特別強大——這一人類的集體情感無疑要比動物複雜得多得多,唯一原因是因為比起其他動物,有思想會語言的人類的生活具有無以倫比的豐富內涵:除了具體實在的習慣與傳統,還有不同程度的抽象、知性和道德風俗,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理念思想及其真真假假的化身,有宗教、經濟、政治和社會等各方面的不同習俗——這一切共同影響了人類樸素愛國主義情感的構成,它們經過各式各樣的交錯融合,最後形成了每個集體獨特的生存方式,以及帶有其傳統個性的生活、思想和行為模式。
生活元素在數量和本質方面的差異規定了樸素愛國主義在人類團體與動物團體之間的區別。可是,不管區別有多大,兩者仍有著相同的地方,共同點就在於它們都是一種有關本能、傳統、習慣和集體的激情,並且,激烈程度也都相同地與其實質內涵毫無關聯。甚至可以說,剛好相反,內容越是簡單樸素,反而流露表達得越激烈,越出位強勁。
當然,動物對本群體傳統習慣的依賴比人類更為執著;對它們來說,愛國的情感維繫如同生命一般重要,它心甘情願而不能自已,有時只有在人類影響下才能得以解脫。同樣,在人類群體來說,文明程度越低下,生命的社會意義越單純,愛國主義就越為樸素自然,也就是說,個人對於所屬集團的傳統習俗,包括所有物質、文化、道德等構成因素,顯現出更為強烈的情感牽連,同時對所有異己與陌生事物產生出等量的抗拒。所以,在人類社會中,樸素愛國主義是人性所具有的初始本性。
比起法國人、英國人或德國人,生活在冰雪地帶嚴酷環境下的窮困民族懷有更強烈和鮮明的樸素愛國情感,相信無人會否認這一點。德國人、英國人、法國人能夠四處移民並隨居而安;而極地文明既使原始落後,物質生活貧乏,生命處境極其艱辛非人,可是如果被迫離鄉背井,極地人不久便會因為思念家鄉而痛不欲生。這進一步證明,激烈的樸素愛國主義並非人性表現,而是動物性表現。
個人出於本能而對所屬集體獨特生存方式產生出情感牽系是愛國主義的積極面,與此同樣重要又不可分割的消極面即是對陌生事物的本能恐懼——本能者,純動物也;是的,確鑿的動物性就體現在感受者越是欠乏思考、瞭解和缺少人性,他的恐懼就越加強勁,越加難以遏制。
今天,我們只有在原始民族身上才會看到此種對陌生事物的愛國性恐懼;歐洲半開化族群感到的恐懼明顯多於文明資產階級,這是不需解釋的事實,後者也從不忘記利用這一點。在歐洲的主要城市如巴黎,尤其是倫敦,貧民們集中在某些髒亂破敗的街巷裏生活,夜晚街上漆黑一片。在那裏,一個陌生者的出現會引起群眾的圍觀,那些男的,女的,兒童,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從上到下渾身都寫著最可怕的貧困,可面對這個外人他們卻流露出發自內心最深處的下流鄙夷的表情,他們污言穢語,甚至行為粗野,就因為對方是個陌生人。如此粗暴野蠻的愛國主義難道不正顯示了人性中最可怕的陰暗面?
對如此人性微薄與獸性張揚的偏見,《日內瓦日報》等一些以開明著稱的資產階級報紙卻毫不羞恥地大肆利用。不過我在此想為他們講一句公道話,我相信他們在鼓吹愛國時自己並不存有絲毫的認同與分享,這樣做僅僅出於其本身利益的考量,就像現今各種宗教教士們之所為。這些教士不厭其煩地宣講自己並不相信的幼稚愚蠢的教理,因為讓平民大眾繼續信仰上帝顯然有利於維護特權階級的利益。
當《日內瓦日報》才思枯竭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和證據時,它就說:那是一樣東西,一種思想,一個外國人。它如此小看本族民眾,以為只要大聲喊出可怕的外國人這三個字,人們就會忘記一切,拋開常識、人性和公正,站到他們一邊。
我並不是日內瓦人,但出於對日內瓦居民的尊重,我不得不認為它(《日內瓦日報》)搞錯了。他們一定不會出於被陰謀家利用的獸性而犧牲人性。
我說過,愛國主義作為一種本能或天性是來自動物生命的本性,而且僅僅代表了一種集體習慣的特定組合:是特定區域內的人類社會在自己的傳統和歷史中形成的包括物質、思想、道德,經濟、政治、宗教和社會等方面的習慣組合。我還補充說過,這些習慣可以是善的或者惡的,並且,這種不自覺的本能情感,其內涵與目的絲毫不影響到它的激烈程度;既使這些差異確實存在,總的說來它更多體現的是惡的習慣而不是善的習慣。因為,鑒於一切人類社會的動物本性,鑒於這種與生俱來的內在力量在知識與道德領域如同物質領域同樣都具有影響力,一個社會只要它還沒有步入退化,只要它還在發展和朝前進步,惡的習慣由於時間上的優勢總是比善的習慣具有更深的歷史淵源。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在文明社會發展最先進的國度裏,當前的全部集體習慣中至少有十分之九都沒有任何價值可言。
請不要以為我這是在向習慣勢力,向通常聽憑習慣左右的社會和大眾發起挑戰。在這方面,正如許多其他事物一樣,它們逃脫不了服從自然規律的命運,而反抗自然規律將是荒謬的行為。習慣勢力作用於個人的思想和道德以及社會,相較于它作用於只顧溫飽缺乏精神生活的動物世界,運作原理相同無異。兩者都屬於一種生存和現實狀況。不管善還是惡,要成為一種現實存在,都必須將它變成或個體的人或社會的習慣。人類一切所思所為的目的不外乎這個目的,人類積蓄留存下來的最善的事物最終變成了第二性格,也是因為借助了習慣的力量才得以實現。所以,這裏不是有關拼命反抗的問題,因為它的力量強勁巨大,任何人類的思想和意願都不能將它推倒。可是,不然,在當代思想的洗禮下,在人類為自己樹立起來的公正理念的啟蒙下,我們迫切希望自己成為真正的人,我們可以做一件事:不斷發揮意志的力量,也就是依靠願望這一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習慣,去剷除惡的習慣並代之以善的習慣。 為了讓整個社會變得人性化,必須無情摧毀一切在個人身上製造惡傳統的根源及其一切經濟、政治和社會條件,並代之以讓同一個人獲得善的行為與習慣所必須的條件。
根據過往歷史進程中發展起來而我們今天終於認識到的現代、人文和公正理念,愛國主義乃是一種惡的、狹隘的、極其危險的習慣,因為它否定人類的平等與團結。歐洲和美洲勞工階層眼下提出的社會問題只能通過取消國境的辦法解決,並必將有利於消除所有國家中勞工們的傳統習慣。我稍後會講到,由於財富和經濟利益的全球化與高速增長,金融、商業和工業界高層貴族們心目中的這項傳統早在本世紀初就已經受到了強烈衝擊。但我首先得講一下,遠在這個貴族革命之前,從人類最初的歷史開始,直覺性的樸素愛國主義,這個原本因其自身性質決定無非是一種極其狹隘和極具局限性的情感,一種地方觀念濃烈的集體習慣,是如何被國家政治通過持續的灌輸教育深刻地作了修正,異化和縮減。
其實,處於一種完全自然的情感,也即集體生活團體的真實產物的時候,愛國主義仍未或很少受到思想的削落或經濟與政治利益的侵襲,也沒有被宗教抽象化;同時,這時的愛國主義至少大部分仍具動物性,並只為非常有限的群體注重和接受:如部落,鄉鎮,村莊。在遠古時代以及今日的原始部族中,沒有民族國家,也沒有統一的國家語言與統一的國家信仰,因此不存在政治意義上的祖國這一名詞概念。每個小地方,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特殊的語言,天神,教士或巫師,無非是一個重疊聚合的大家庭,以生存存在來表現自我並敵視所有異族,也即以自身存在否定一切其他的人類存在。這就是處於充滿活力與天真的粗裸形態中的樸素愛國主義。
在某些文明最發達的歐洲國家中,我們仍能找到這種愛國主義殘餘,比如在義大利,尤其是義大利半島的南部省份,那裏的地勢格局、山脈和海洋在山谷、鄉鎮和城市間形成屏障並把它們各自分開、孤立,相互之間幾乎像外國一樣陌生。在一本關於統一義大利的小冊子裏,蒲魯東非常正確地指出:統一還只是一個概念、一種貴族熱情,毫無民意基礎可言;至少大部分的農村居民對這個想法目前仍是陌生的,我在此還要補充加上“敵視的”,因為統一理念一方面與各地的本位愛國主義相衝突,另一方面至今為此它給各地民眾帶來的只有殘酷剝削、壓制和窮困。
即使在瑞士,特別是落後原始的鄉村,我們不是經常看到地方愛國主義反抗區縣愛國主義,後者反抗共和國聯邦整體的政治和國家愛國主義嗎?
總而言之,我的結論是,作為一種自然情感,作為本質上和現實中的地方性情感,愛國主義乃是國家建設的障礙,所以,要建立國家以及與其相關的文明,只有將這種動物性的激情,如果不是全部,那麼至少在相當程度上,加以清除。
*譯自 Le Patriotisme physiologique oui naturel, Michel Bakounine, publié dans Le Progrès, 1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