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其在俄羅斯的復興 1985-2000

“安那其是蘇聯要認真對付的一股政治力量”
——前蘇聯蘇維埃最高主席安那多爾・魯基雅諾夫(Anatoly Lukyanov)
1989年5月,在反對最高人民代表大會的示威遊行隊伍中,安那其的黑色旗幟吸引了人們的視線,因為它標誌著安那其在俄羅斯重現。迎風飄揚的黑色旗幟旁邊,一位安那其人士高舉一幅標語,上面醒目地寫著:我們所代表的左翼分支不再相信最高蘇維埃政府! 這是1921年以來俄羅斯大地上第一次公開出現安那其的旗幟和標語。
事實上,布爾什維克黨在掌權以後一直把國內的安那其人士視為頭號敵人。1933年在寫給列寧的一份封信中,史達林對當時著名的安那其人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作過這樣的評論:“最近我看了克魯泡特金的文章,他是個瘋老頭子,完全沒有理性”。 布爾什維克黨在革命初期提出的某些理念和口號雖然都是從安那其那裏“借用”過來的,比如:‘土地歸農民’,‘工廠歸勞工’。可是十月革命一旦勝利,政權一旦到手,布爾什維克人馬上就對安那其人士進行了有計劃和異常猛烈的清洗打壓。1918年4月12日,布爾什維克集合紅軍,員警,甚至炮兵師開進莫斯科,他們的唯一目標是搜捕安那其聯盟團體的所有成員。當時的一個目擊者回憶說:“僅僅幾個小時內,整個莫斯科城就陷入一片戒備森嚴的氣氛之中。”
托洛斯基用了兩個星期準備這場針對俄羅斯安那其人士的突擊,他自豪地宣佈:“蘇維埃政權用它的鋼鐵掃帚終於把安那其從俄國除掉了。”
1921年的8月21日,享有世界盛名的俄羅斯安那其人彼得・克魯泡特金逝世,安那其人士高舉黑色旗幟和大幅標語走上街頭,表現對逝者的尊敬和哀悼。而這將是蘇聯政權最後一次允許他們公開聚會。克魯泡特金是俄國最著名的學者和安那其理論家,一生寫下了無數有關科學和政論方面的著作。他還發現了西伯利亞的一座山脈並繪製了地形圖。他公開反叛自己的貴族出生,積極宣揚安那其理念,影響力遍佈西歐大陸。1917年在他結束流放生涯回到俄國時,葛籣斯基(Kerensky)曾邀請他出任教育部長一職,他拒絕說:“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安那其人?” 考慮到他的廣受歡迎和影響,列寧表示願意為他舉行國葬,但為他的家人謝絕。結果這一天有兩萬多人來到地凍天寒的莫斯科街上,他們圍繞市區遊行,高舉的橫幅上人們看到的是“有權威的地方,就沒有自由”,“勞動階級的解放是勞動者自身的任務”等標語。 列寧還承諾:獄中的安那其人士可以獲得釋放去參加這次的悼念活動。可是內部紛爭讓此項承諾化為泡影,因為萬契卡(Ven-Cheka)已經對外聲稱過:“莫斯科的監獄裏沒有安那其人士”。從這一天開始直到1989年,安那其人士再也沒有得到公開言論、遊行和抗議的自由。這次活動也就更加具有標誌性意義。
然而,在蘇維埃執政後的頭十年裏,來自安那其人的抵抗從未間斷;即使在後來直到1960年代這段時間,零星分散的抗爭也時有發生。1921年,克龍士達脫城(Kronstadt, 俄國港市)爆發起義,發起行動的兩個最大的組織者就是左翼社會革命黨(Left Social-Revolutionaries)和安那其-無政府工團(Anarcho-Syndicalists)。 抵抗布爾什維克的最著名事件發生在烏克蘭,領導人是内斯特・馬科諾(Nestor Makhno)。馬科諾寫有大量論述安那其的著作,耕農家庭的出身背景使他在烏克蘭南方的農村地區享有廣泛支援。他的農民武裝力量在1918年抗擊奧地利軍隊,以後多年間又活躍在克裏米婭(Crimea)地區,作為軍事活動基地,同時與白軍和紅軍作戰。1920年11月,布爾什維克黨人假借召開共同軍事會議為由,逮捕了他的主要軍官,這支軍隊就此覆滅。馬科諾1921年得以逃往羅馬尼亞,幾年後轉到巴黎。馬科諾的名字從此流傳於烏克蘭民間,成為一個“羅賓漢”式的人物。到80年後的1989年,還有一千多人在烏克蘭為他舉行慶祝生日的活動。
安那其活動在以後的60多年間多為一些零星事件。1920年代末期報章報導過幾次發生在西伯利亞的安那其起義 – 可能是真實事件,也可能是布爾什維克党有意將所有的公開反抗套嫁與安那其人所為。據報導說何魯曉夫執政期的勞改監獄中關有很多讀過巴枯甯,克魯泡特金,甚至激進思想家普魯東著作的安那其人士,而這些書 籍在當時的蘇聯極其難覓。
安那其人還參與了53年和54年夏季發生在諾裏斯克(Norilsk)和福克塔(Vorkutal)的煤礦起義。1978年,克魯泡特金,巴枯寧和托洛斯基的一些文章出現在《左翼反對報》(Left Opposition)上。
進入80年代,安那其在蘇聯無論作為一項政治運動還是一個理想目標都已經完全成為過去和記憶。瞭解這個情勢我們就能理解80年代中後期安那其重新出現時所面臨的境況:沒有連續的傳統承襲、成員缺乏經驗、與國外安那其同志和組織的隔絕。1930年代的紅色恐怖在他們與老一輩安那其人之間造成了長期的斷裂和空白,他們無從向任何人師承;與西方安那其人士取得聯繫更好比天方夜譚。 20年代西歐工團主義運動、30年代西班牙革命、1968年巴黎“紅五月”、六、七十年代安那其運動的新動向,對於這一切他們幾乎一無所知。杜波羅夫斯基(A. Dubrovky)描述當時的印象時說:“對於80年代前半期那一代安那其人來說,崇拜自由,由1980-81波蘭“團結工會”引發出靈感和挑戰,為馬科諾和喀朗斯塔得起義的平反而奔走工作,攻讀巴枯甯和克魯泡特金等經典著作,這就是當時他們在理論和實踐上的起點”。
安那其以揚棄權威、擺脫一切形式之壓迫並爭取個人自由為它的理想王國,它所表現出來的最顯著特徵之一就是: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國家,無論面臨何種懲罰和威脅,這一理念都會找到它的知音和追隨者。安那其可以說是野火燒不盡,可以被逐入地下,可以被全部清剿,然而新的戰士終會繼而奮起。
隨著政策的開放,探索政治領域成為可能,戈巴契夫新思維(Perestroika and Glasnost)時代的到來標誌著俄羅斯政治新階段的開始。80年代蘇聯年輕一代中許多人從接受的正統教育中醒悟過來。莫斯科師範學院的幾個激進青年在1985-86年間開始研究馬克思和巴枯寧的關係。作為教師,他們對中學的馬列主義官方教育課程提出質疑,進而又逐漸受到安那其思想理論的吸引。1987年他們創建了俱樂部和刊物“Obshchina”。該俱樂部的發起人主要由歷史系的學生組成,因為歷史學者是蘇聯少數有機會被允許接觸安那其歷史檔案和檔的人。“Obshchina”的俄文意思是:鄉村共同體(下簡稱村社)。
年輕的“村社”會員經歷了邊緣革命團體通常走過的路線。一開始,他們發印一系列帶有安那其思想色彩的宣傳稿(70年以來在俄國的第一次)和宣言,策劃舉辦各類辯論小組,與馬克思主義人士和社會民主人士聚會,並於1987年共同組成一個“社會主義同盟聯合會”(the Alliance of Socialist Federalists),又稱“社會主義俱樂部聯盟”(the Federation of Socialist Social Clubs)。兩年後,這個組織鬆散的聯盟演變為一個純粹的安那其團體。
1987年,開放政策(Glasnost) 在波折和動搖中進一步展開,安那其的言論和公開活動不再受到官方壓制。九月,Dniepropetrovsk(地名)一家大型工廠召開向全體工人開放的黨組會議。有人在會上建議共產黨在政治學習會上邀請安那其-工團組織人士一起討論,遭到黨組一致和激烈的反對。但是挑戰已經公開,作為上級黨部的“工業區委管理組織部”反而堅定執行開放政策,直接處分了該黨組,結果在拖延了6個月以後終於決定同意此項要求。 (未完待續)